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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探望同事開刀住院的父親,我再次踏入醫院的那間病房。環顧四週,病房的擺設和過去沒什麼改變。邊聽著同事們談話的語聲,思緒卻有點飄忽了。

那是我的父親曾經數次進出的病房,父親最後一次住進這間病房,是在六年前。

今年九月,是父親的第六個忌日。

當初住院檢查、開刀,不習慣與他人同病房的父親,都要求排進這少數的單人病房。父親住院時,我習慣在中午和下班後繞過去病房,從自由路的急診室門口進去,搭A棟的電梯,穿過護理站後面的走道,就是父親慣常住的病房了。

那時母親全天候照顧父親,我每回過去,不過是問問當天的狀況,醫生說了些什麼,做了什麼檢查或治療,不然就是幫父親捶捶腿抓抓腳,或是母親非得暫時離開而父親需要人在旁的時候去接替照看一下。父親其實習慣了也依賴的還是母親,有時候我待沒多久,他就會說可以回去啦,也許在他的想法裡,醫院不是久留之處吧。

雖是因癌症動刀,但手術頗為順利,開刀時亦未發現轉移,術後父親復原情況也不錯。在這間病房住了一個多月後,父親康復出院,一家人都挺高興苦惱父親數年的病痛得以解決。

開刀後的幾次定期追蹤結果,一切都正常,我們怎麼也沒想到,那逃過一劫漏網的癌細胞,會在兩年後反撲,且毫無預兆來勢洶洶。

其實父親並未覺得身體不適,只是偶然在脖子、肩膀附近摸到會滾動似乎是淋巴結的小腫塊。門診的手術切片檢查後,醫生要我們回原來開刀的科看,天!莫非癌細胞已轉移?陪父親在門診看電腦斷層報告,認識的醫師當父親面沒多說什麼,只說會再詳細跟我解釋。不祥的感覺已無法遏制,後來電話裡醫師證實,D1~D2,腎臟、淋巴結、主動脈旁都有癌細胞轉移,如果不治療,大概三到六個月,得趕緊做化療。

D1~D2
?說明白些,癌症末期了,告訴母親的當晚,母親失眠了。

不敢跟父親說得太詳細,只說有轉移,醫生說要做化療。父親在我們小孩面前表現的一如往常,也許最深的恐懼他自己獨嚐。

因為主治醫師的關係,化療是在小港做的。我下班後,騎三十分鐘的車過去醫院,父親不放心路上交通狀況,幾次要我改搭公車,拗不過他,在嘗試過從火車站搭公車搖搖晃晃幾十分鐘到醫院來回一次後,我還是改回騎機車。父親在小港的醫院進進出出近一年,我在民族路建國路凱旋路中山路宏平路山明街的這段路來來回回,到後來竟也不覺得遠了。

以往聽多了化療的副作用,還好幾次化療流程下來,父親沒受什麼苦,癌細胞似乎也略有控制住。殊不知可怖的癌細胞抗藥性隨後出現,相同的化療藥物流程後,癌細胞反而增多了。醫師決定再動一次刀,打開後發現,已是沾黏的一蹋糊塗。手術後,醫師查房離開時,在病房門口悄悄跟我招手示意我過去,說已把能清除的癌細胞儘可能清除,之後若能控制便還好,若一旦情況不好則是兵敗如山倒。我道謝默默回到病床前,依舊不敢跟父親多說,雖然母親照顧病人辛苦,還是得偷偷告訴她,結果又讓母親輾轉一夜未眠。

也許之前的化療耗費體力,這次開刀父親復原情形不如以往,但化療仍得接著做。換了抗癌藥,噁心嘔吐的副作用出現了,讓父親接著的幾次化療比開刀前來的辛苦。彼時已是夏天,天氣漸熱,父親胃口明顯變差了,在小港做的最後一次化療,入院後甚至得先打營養針補充體力才接著注射化療藥物,有天,我在學校突然惶惶的怎麼也靜不下心來,非得趕到醫院去見到父親才稍稍放下心。

因為醫師又從小港調了回來,父親也跟著回醫院做化療後的檢查,母親講到父親毫無胃口食不下嚥時不禁淚下,隱隱覺得父親或許來日無多,只求他少受些苦。看報告那天,我到門診跟父母親碰面,看到一個瘦削如形銷骨立的背影,不敢相信這竟是父親,可是戴的帽子穿的衣服分明是父親慣常的裝扮,原來我一直從正面看著父親,就算父親因病消瘦,仍是我熟悉的父親面容,然而背影竟有如此天壤之別,可見父親瘦得有多厲害!

檢查報告結果粉碎了最後一絲希望,父親的肝臟已被癌細胞佔滿,根本無法擔負化療藥物代謝解毒功能,醫師甚至開了管制的止痛藥物,也囑咐說要通知家裡的人回來看看陪陪父親,無異是宣判了死刑。我們甚至已開始考慮打聽安寧病房了。

哥哥不死心,在網路上查到美國有做癌症治療的機構,要帶父親去最後一試。該機構在亞利桑那州,到美國還得轉機,癌末病弱的父親可承受的起長途飛行?但父親自己願意去試試,我們又豈忍澆熄他最後的心願?

父親最後一次住進醫院這間單人病房,是為了在赴美前補充些體力,醫院已不做積極治療,僅採支持療法。父親身體雖虛弱,精神倒還清楚,但是小腿已出現水腫,器官可能慢慢在衰竭了。出國前,最辛苦的還是母親,此時父親身邊要人看顧,母親上台北辦美簽時,為了儘可能速去速回及盡快拿到簽證,我送她去搭深夜的客運車,以便一早就能到AIT門口,辦好後又片刻不停搭飛機回來,往返不到半天,又趕回家整理出國行李。母親事後回憶,當時已是身心俱疲體力幾達極限,苦撐著在家裡邊準備行李邊流淚。而我能做的,也只有接替母親看顧父親,幫忙向小港和醫院兩地申請父親的病歷和影像報告好帶出國。慌慌亂亂一個多星期,總算得以成行。

出發那天,父親本要我無需去送機。為著說不出口的理由,我還是堅持要去,母親似也曉得,說這是做兒子應該的。父親臨出關前,要我好好照顧自己,又說幫爸爸祝福吧。 

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,嚴格說來,這是我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。


父親到美國後,只能從母親打回的越洋電話中稍稍知道父親的情況。父親的身體其實已無法進行所謂的癌症療法,反而是幾次進出當地公立醫院急診室處理一些緊急狀況。國外的醫療體系不比台灣,讓父親和陪同的母親還有哥哥備嚐辛苦。中秋節過後幾天,接到母親電話說父親的情形隨時可能會走,萬一在國外去世會麻煩的多,他們決定回來了,為了讓父親回來後可以馬上住進醫院,還交代我要先拜託醫師安排病房。病床排好了,可是父親再也用不著了。

飛機預定清晨抵達桃園機場,那種惶惶不安的心情又來了。果然一清早哥哥打來電話,父親不行了,母親會跟救護車一起下來,要我和弟弟直接到醫院急診室去等。

在急診室前等待,終於聽到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,父親從救護車上被推下來,雙眼緊閉,我想喊他,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出不來。迎過來的醫師問我病人是怎麼了,我竟全然不知如何開口的愣在當場。醫師趕緊要我們讓開拉上圍幕準備急救,我見到母親,母親一開口,我的淚隨即奪眶而出。

父親終究沒能再睜開眼睛看我們一眼。

醫師表示父親到醫院時已經量不到血壓,接下來只是決定要不要形式上留一口氣回家。醫師在拔除父親身上的管子和清理髒污血跡時,身旁的弟弟突然放聲痛哭,我不敢轉頭看他,只怕自己也要當場嚎啕。

父親身體健康時,是很喜歡出國走走的,生命最後的一個月,到美國轉了一圈,了卻一樁心願,父親可以擺脫病痛的折磨了。他希望我們小孩早日成家,我和弟弟卻未能回應他的期望,虧欠父親的,已無法償還。父親另一個一直希望能活到七十歲的心願,這個心願還是遺憾以終了。

父親生於民國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,歿於民國九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﹙農曆八月二十二日﹚,享年六十有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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